第十章 夜晚造人
在村民的全部日常必须开销中,灯油的开支是相当不菲的。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!”村头村尾的土墙上,到处是这样的陈年宣传标语。但对村民来讲,这只是理想,没有一点现实性。
不要说家里装电话,村里唯一的电话还是村委会的,一个黑色的摇把子电话,据说是淘汰的军用电话。只能接,打不出,根本没有人往外打电话。
驻店公社办公室设有一个电话接转中心。几名年轻小伙子充当电话接线员,一天二十四小时,专心致志地坐在电话中心,外边来了电话,接线员赶忙接起电话,亲切地问询“请问,要哪里?”如果对方告知“要五斗村”,接线员便把电线的插头插入相应的线路。
于是,五斗村村委会的黑色摇把子便“铃、铃、铃”地响起来。刚好旁边有人,拿起沉重的话筒“喂、喂、喂、喂”,可能双双都在“喂、喂、喂、喂”,根本听不清对方,只好挂掉。确实有事,这样的工作会反复着。一旦听明需要接电话的具体对象,“叫黄金丘同志接电话!”可是黄金丘并不在电话机旁边。“请等一下,我喊他!”便到处喊叫:“黄金丘,接电话!”黄金丘正在农田干活,待他满脚泥巴,匆匆忙忙赶到时,对方早已经挂断了,再也没有打过来。留待黄金丘一人苦苦地等待着,心里充满悬念,“哪个打的?有什么重要事呢?!”然后惴惴不安地离开,独自几天寝食不安。
电灯,许多村民除了听说过以外,什么模样,见都没有见过。“很亮堂,晚上在家里只要用手指头按墙壁上的开关,比白天太阳底下还要亮堂。没有油烟。”黄运生的叔叔在城里,他去过叔叔家。当然,城里也常停电,得备用汽灯,煤油灯,还有蜡烛。
夜晚,只能用油灯。不是植物、动物油。比如不是菜籽油。菜籽油、花生油、芝麻油,家家户户都有点,生产队每年种,大部分得上交,余下的发放。但很少,连炒菜,不,把锅滋润一下都不够,哪里还有多余的植物油点灯。
张国才多次见到母亲在炒菜前,从一个破旧的小罐子里舀出一小勺油,向热锅里滴下几滴,便好奇地问母亲:“放这样一点点油水,有什么用?!干脆一滴油也不放,省得麻烦,得了!”“那是不行的,菜得粘在锅面上,炒不了。”母亲苦涩地回答。至于动物油,很少,一般人家根本就没有。
夜里,只能用矿物油采光。二枚土鸡蛋才能换一小盏油灯的矿物油。一般地,不是除夕夜和元宵节,在平常日子里,一家人夜晚只能共用一盏油灯。灯捻不是扁平的宽达四公分的标准棉胎芯,而是一根小小的手搓粗棉线,表面积不到标准灯芯的四分之一。盛油的底座容器是小学生用过的空墨水瓶,大约可以装入二两油。不是煤油,是柴油。煤油贵,火焰干净,亮堂,没有油烟与刺激性气味。柴油便宜,但发出浓浓的油烟,用不了灯罩子,只要稍微凑近,不一会鼻孔就变得漆黑。柴油灯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。
睡觉时,得各自回到不同的房间,才不得不点亮另外的小灯。这样满满的灯油能照亮一个星期。节俭一点的,可以照明约十天。有的老太太,一个月也点不了一小灯油。如果迫不得已,必须熬夜,能摸黑的,决不点灯,因为一盏灯油只能点亮一个通宵。
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使村民们不能、不敢多养鸡和鸭。养鸡、养鸭必须喂粮食,村民连自己都吃不饱,除了极少的洗碗刷锅留下的残羹冷炙外,哪里还有余粮喂食鸡鸭。有时,家养的鸡鸭饿得发慌,偷偷地跑到村头的农田里觅食,村干部会瞅准时机突然出现、打死并充公,然后死鸡鸭不知所踪了,反正没有人过问,也不敢过问。况且“山高皇帝远!”村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!只能偶尔私下议论一下,发发牢骚而已,敢怒而不敢言。大家都清楚的是,鸡鸭迟早会变成村干部肚子里的填充物。
母鸡母鸭吃不饱是不可能产蛋的,即使产蛋,也是小而软的,而且不会太多。而鸡蛋鸭蛋是农民平时唯二私自可以决定、立即变现的私有商品。离开鸡蛋、鸭蛋,家里的食盐和灯油就缺乏交换资源。猪也是一种可以变现的家畜,但一头大肥猪多半得饲养三个年头,五到六百天,一般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宰杀,扣除此前赊欠的抓猪仔等欠债,并没有多少剩余。
乡村的夜晚却是相对漫长的,也没有多少娱乐。偶尔放电影。只要听说了,只要在十公里以内的,村民尤其是年轻人,都会屁颠屁颠地摸着黑跑过去。似乎白天的农活白干了,精力充沛得叫城里人如同听传奇。
还有听书。那是农闲时节的活动。双抢过后,一群人坐在打谷场上,围着一个瞎子。瞎子右手握着一只木棒敲打着一只小而圆的皮鼓,另外一只手则摇晃着两片发黄、宽厚的竹片。竹片相互碰撞着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鼓声与竹片撞击声中,说书人一边说,一边唱,一边道白,一个人绘声绘色、神气活现地演绎着一个长篇动听的故事。六点半开始,八点便停下手中的鼓锤。村民们意犹未尽,不想离开。“睡觉啦,明天早点出工!”队长一句话,宣告当晚说书活动的结束。这样的活动或许在寒冬开展,只是地点是某一个村民的堂屋。
此外,就没有其它的娱乐了。
当然,如果硬说还有,充其量是一群人围坐在油灯的四周,讲故事,听故事。与放电影、听书这样的大型集体有偿活动相比,讲故事听故事则是小规模、自发、无偿的。
一是话古,讲传说中的古代故事、传奇故事。比如伍子胥与楚怀王的恩怨,又如狸猫换太子,徐寿辉在浠水起义并建都,陈细怪在黄州搞怪考官。这是由文化人主讲的内容,但文化人较少,他们往往只在白天讲,不在夜晚讲,得在家早早地睡觉。
主要是讲鬼怪故事和神仙故事。如枫树湾的龙,五斗祠堂的传说,辣子老埋葬的因难产而死的女鬼,一个接着一个。年龄稍长的,有了一定的人生经历都可以充当讲故事的主角。看到讲故事,主妇会实时地把大灯换成更细小的灯芯。“我看见斑蝥后边的影子,没有头,只有身子,在向我招手,吓得魂飞魄散,但马上镇定下来,蹬下,随手捡起一块大石头,使劲地向鬼打去,那鬼‘哇’地一声便滚下了路边水塘中,是女人的声音,女鬼,砍头鬼,找替身,好自己托生……”黄玉四沉浸在自我表演中。
听着,听着,除了讲鬼故事的主角,大家都寂静地不说话,不知不觉地移动椅子,都挤在一起了。胆小的连离开座位到不远处上厕所也不敢,只好憋着。有的小孩的确憋久了,憋不住,干脆就地尿,或者尿在裤子里。一阵浓烈的尿臊味,立即引起大家的注意,尤其是被自家大人发现后,少不了一阵责骂。“这么没有出息!上厕所也不敢。还不睡觉去。”当晚的鬼故事便结束了,听众四散而去。
也有个别胆小者在门口徘徊着,迟迟不肯离去。主人家只好一只手持着油灯,一只手挡住吹向灯芯的风,小心翼翼地相送,直至胆小者走进自己的家,喊一声“我好了!你们回家吧!”主人方才转身,关门。其实,有的主人或许也在瑟瑟发抖,但故作镇静,装模作样、远远地站立着,目送他人回家,那声音既是给别的胆小鬼送行,更是为自己壮胆。
讲故事是最常见的娱乐方式,也是接受社会教育的场合。听多了,大家都会讲,凭记忆照本相科,根本不用反思,也可以发挥想象再创造。民间文化便日渐丰富了。可见,是人创造、传承文化,特别的文化造就一类特别的人。是文化环境造就人,也是人传承着文化。
人想像出了鬼神,反过来被鬼神所左右。鬼神故事的广泛传播,造就了鬼神。如果这也算是文化,那么,这样的文化氛围,反过来塑造着鬼神信仰。难怪,在落后闭塞的山村,部分人感觉处处是鬼,胆子越来越小,越来越怕鬼,把自己的命运归结于鬼神,常常不敢单独夜晚外出。
也有人利用鬼神信仰而捞取利益,跳大粱的便是。黄家湾有人把自我塑造成某一神仙,宣称是神(鬼)的代表,代言,甚至自己就是神仙。当然多半是三位一体,依据场景的需要而不断地变换身份。无利不起早,他们是收费的,也因此发财。当然,他们是懂点心理学,也稍微了解一点医学和药物学的。在现实中,他们将鬼神传说、信仰与心理学、药学、医学结合起来,有时候的确可以初步解决部分问题。
看到这样的情况,黄运生常想,待自己年龄稍大一些,包装一下,比如把自己包装成吕洞宾,也从事这方面的经营。每每思考至此,黄运生总感觉一种成功的曙光就在不远的将来等着自己[A1] 。
此外,大多数的夜晚,村民们便早早地、简单地吃过晚饭,爬上床,期待进入梦乡。这是千百年来乡村人们对付饥饿、枯燥与贫困的良方。
一觉醒来,九点钟左右,小孩子爬起床,撒泡尿,饿了,肚子空瘪瘪的,咕咕叫。但没有办法,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,迷迷糊糊中,饥饿便被梦幻所替代了。
也有少数孩子白天玩得太兴奋了,或者身体差,肾亏,黑夜里有了尿意,但分不清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下,梦醒时分挣扎着,挣扎着,翻身,再翻身,左找右找,前找后找,找不到尿桶。久了,尿急了,朦朦胧胧中觉得终于找到了尿桶,放心地大大方方地撒起尿来。待尿到一半,却慢慢地清醒了过来,感觉睡在温暖、潮湿之中,倍感难受,明白事与愿违,自己又尿在床上了,想停下来,但为时已晚,大半泡尿已经在床上了,水漫金山。在半梦半醒中,担心父母责骂,懒得翻身,躺在热尿里。条件许可时,迷迷糊糊地挪身换一个位子,继续呼呼地睡去。也有一个晚上两次上演这样情形的,尤其是冬天,夜长梦多,尿床是常见的现象。
第二天,天亮,醒来,部分尿液被身体吸收了,体温也使尿液挥发了。此时,除了尿臊味,还是尿臊味。若无其事地起床,穿衣,吃饭,上学,晚上再次爬进尿被窝,一切照旧。反正,父母又不知道。
男孩子多半脸皮厚,不讲究,也没有办法讲究,习以为常了,反反复复地尿床而不换被子,不晒被子,被子很快便变黑,腐烂了。
女孩子少见尿床的。怕羞,即使难得尿床一次的,也想尽办法掩盖,不让他人知晓,或者他人即使知晓了,也得照顾情绪,佯装没有发生。黄玉四的大女儿偶尔尿床被发现了,哭鼻子,一而再再而三地哭、吵闹,大家都很难堪,以后便缄口不提了。所以,很少听说女孩子尿床。
结婚了的,尤其是新婚燕尔的,此刻恰是造人的良机。一番剧烈运动后,气喘嘘嘘着,翻身,男人便自顾自地呼呼睡去,留待堂客意犹未尽,只能在摸摸身边死一般沉睡着的男人过程中缓慢地放松自己。女人不禁心里抱怨:“死猪,不中用,就这两下子!”但到凌晨一点左右,年轻、身体好的,可能开展第二次革命,再展雄风。当然,一夜五次郎、七次郎,也是有的,那或许是年轻人的专利。但堂客一般不会配合。“瞌睡来了,睡觉!明天还得出工!”便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了。
依据黄运生的体会,他发现并曾经不止一次表示,晚上吃面条,喝水多,尿多,是有利于造人的。尿能首先充盈下体,也可以使男人的工具充实、坚硬而持久,生机勃勃,性趣盎然。这或许是很多村民养了一大群孩子的原因。村民极高的生育能力及其充分实现,与乡村没有现代化照明、缺乏娱乐和晚餐水分太高不无关系。
黄运生还朦胧地感知,乡村农民生养儿子的比养女儿的要多,和乡村男人吃素食有关。城里男人荤食多,怀女儿的比例大。李少女听罢,抱怨到:“你早一点没有说,我都怀上了,你老是吃荤![A2] ”
对于珍稀的小麦面粉,村民中也有奢侈点的,有点闲工夫的,还不怕麻烦,就吃几次包子、馒头。
个眼睛喜欢吃包子、馒头,但少有机会吃,一方面二婆子做包子、发馒头的水平差;另外一方面,他们家的小麦面粉也很少,舍不得吃。
包子馅也只能是腊肉加季节性蔬菜。偶尔吃一餐,还得关起门来,自家几口躲在里屋吃。一旦别人发现了,都是本家的,或者是邻居,总得施舍一个、半个的,那还不如同挖掉个眼睛的唯一一只眼睛一般。每次吃面条,个眼睛总得把碗舔了又舔。锅是舍不得刷的,而是加一瓢水浸泡着,第二天直接煮稀饭,锅巴也是粮食,省得浪费。
好在二婆子有的是空闲,她会将碎米踵成米粉,做发糕。发糕的间接原料是碎米,或者是陈年碎米。碎米磨成大米粉;大米粉加上酵母,发酵后蒸出来的发糕体积大好多倍,白白胖胖的,模样也很诱人,吃一次不需要多少碎米。或许稍微有一点酸味,只需在和米粉时加入几粒糖精,发糕便变得酸酸甜甜,别有风味。尤其是不用耗费整粒的好大米,还可以一次性做好,放着,供随后几天随时享用,一旦肚子饿或者嘴馋,随手抓起便吃。所以,个眼睛常常吃发糕,以替代吃小麦包子和小麦馒头。
更奢侈的,是吃包面。大别山的包面,模样、大小介于长江以南的馄饨和北方的水饺之间,外表像人的鼻子加耳朵,中间凸起部分是鼻子,外部是耳朵。吃水饺除了需要小麦粉外,还要包点猪肉,没有猪肉是不能成为水饺的。得用韭菜做馅料,韭菜加肉剁碎,这样的馅料所包的饺子叫包面。
这里没有羊。“羊害人,动不动偷吃小麦!”村民对与生产队不让养羊是充分理解的。山上山下都种满了作物,根本没有多少空地供羊啃食。况且有限的草地资源,得优先满足牛的嘴巴。
每家每户都有一块自留地,家家户户都种一小片韭菜,十分香嫩,便于就地取材。只要不是太懒,一次性种下,一年四季都能生长,并且不用再次翻地换种。韭菜的浓烈香味使一切害虫敬而远之,所以韭菜从来不需要喷洒任何农药,是典型的天然食物。割了地面上的部分,只要顺手在留下的蔸部撒泼点发酵过的尿液,几天后又是一片绿油油的,可以收获了。
包水饺花功夫比较多,不是情况特殊,一般人家是不吃的,也吃不起。个眼睛家一年也只能在正月十五才吃一回。“臭肉包面”,个眼睛的儿子一边吃,一边用一把大勺子舀着一个包面芯送到鼻孔前认真地嗅了又嗅,一边天真地嘟囔着,再把嘴巴张得大大的,慢慢地将勺子连同包面送进嘴里。
“狗鼻子!”二婆子笑眯眯地骂道:“有得吃的,就行了!”
“妈妈,我不吃!难吃死了!”秋花看着盘子里的麦麸耙,满脸的不开心。“老是晚上吃麸子耙!又涩又苦,我不吃!”秋花说着,放下手里那个咬过一口的黝黑麸子耙,跳下小凳子,生气地走进卧室。
“你不要这样节省!村里不是刚刚分了小麦吗,大人可以把面粉和麦麸参合着吃。单独给女儿吃白面,不要给伢儿吃麦麸,不好消化,伢儿得长身体!”少桂也不以为然地说道。
“哪里还有一粒小麦!”先艳便气愤地把前两天二嫂的作为一五一十地讲给少桂听。
“她要换就和别人换,我们不换。以后不要再让她这样干!几年前借的稻谷还不归还,我看她是永借荆州。她到处借,年年寅吃卯粮!”少桂生气地说。“我下次和二哥说一声!”
“和他说有么用,二哥说话有不作数!”先艳也无可奈何。
[A1]极少数人家有晶体管收音机,新闻,台湾招敌特
[A2]生了几个女儿,吃素。依然女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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